她是這家方艙醫院僅剩的2名病人之一。12月17日,北京市朝陽區黑莊戶鄉朗悅花園方艙指揮部接到通知,應疫情防控調整,暫時休艙。等剩下2名病人解離之后,留守的醫護人員將對方艙做最后的消殺清理。隨后,這個一個月前臨時開辟的方艙,將會關上大門,完成自己的使命。
11月16日,朝陽區的保障房小區朗悅花園被征用作為臨時方艙,以應對朝陽區暴發的新一輪疫情。最高峰時,原本設計承載2400人的北區住進了2800人,隨后,南區又接納了800多人。
12月7日,北京市宣布,優化調整隔離方式。此后,這家臨時方艙面臨更為復雜的局面——每天有100多人遞交特殊解離申請書,但也有患者遲遲不愿離艙,在艙外,有患者“提前預約都進不來”。
一個月里,這家臨時方艙醫院經歷了封控與開放、滿艙與減艙,如今終至尾聲。
12月9日,拎著行李出艙的患者。新京報記者王穎 攝
“陽了就得去方艙”
“陽了就得去方艙。”這是張聰得知自己核酸陽性的第一反應。
11月23日,社區工作人員上門通知張聰核酸陽性。那一瞬間,張聰覺得“很愧疚”,“因為單元樓要封了,鄰居都出不去,感覺自己‘犯罪了’,就覺得應該走。”
她是北京當天新增1648例感染者中的一個,前一天感染者還未破千,24小時內數字幾乎翻了一倍。“那一輪疫情傳播速度快,傳染性強。”朗悅花園方艙總指揮李瑞杰回憶,為應對快速傳播的疫情,11月15日,他接到通知,前往朝陽區黑莊戶鄉朗悅花園組建臨時方艙,接收無癥狀和輕癥感染者。
這里原本是朝陽區一處尚未使用的保障房小區,有十多幢18層高的住宅樓,周圍是低矮的民房。首先啟用的是北區,可容納2400人。不到24小時的時間,工作人員分隔出了患者居住的“紅區”、醫護生活的“黃區”,指揮部所在的“綠區”,以及進出消毒的通道,“最緊急的是把普通小區改造成能收治傳染病的區域”,李瑞杰稱,當時甚至連WIFI都來不及搭建。
11月16日上午10點,朗悅花園北區開艙,首日便入住了500多人。五六日后,入住了近2000人。
朗悅花園方艙總指揮李瑞杰,他待到了休艙前最后一刻。新京報記者王穎 攝
張聰入住時,朗悅花園北區的隔離人數已近峰值。她在24日凌晨兩三點轉運至朗悅花園,在車內等了2個小時才進入方艙,“前面都是排隊的轉運車。”當天,北京的夜間氣溫-5℃,車上不能空調,等到她下車時,“腿都已經凍麻了。”
在張聰的印象中,方艙是那種“幾千人在一個棚子里,燈光亮到晚上都不睡不著”的地方。但眼前這個頗為不同——“就像公寓一樣”,她入住了7號樓8層的一個房間,那里已經有了一個室友,也備齊了牙刷、毛巾、燒水壺等生活用品。
她發現自己入住后的幾天,入艙人數在不斷增長。方艙內許多兩居室加入了第三個人、第四個人,廚房、客廳鋪起了行軍床。11月28日下午,醫護人員敲門,示意張聰的房間要過來一個新的患者,但因為當時自己還沒出現癥狀,就拒絕了。第二天,她發現隔壁房間搬進來一位母親,帶著兩個月大的嬰兒。
“入住方艙的年齡最大的90歲,最小的只有30天。”李瑞杰稱,方艙接納的無癥狀與輕癥患者里,也有孕婦、嬰兒、老人等特殊人群,最高峰時,北區接納人數達到了2800人。
醫護支援的力度很難趕上患者增加的速度。邢媛是北京市第一中西結合醫院婦產科的醫生,開艙第二天,她就加入了支援隊伍,當時只有七八名醫生。邢媛記得,有一天凌晨2點至6點,她值班的6號樓接納了近200名患者。每棟樓的一樓是醫護的值班室,那時一樓還沒有取暖設備,除了冷和困,醫生還得安撫每個患者的情緒,“那是最累的時候。”
直到11月20日,朝陽區和東城區的醫護增援,方艙的醫護人員才增加至100多人。此后,就像齒輪終于嵌合,醫護輪班制開始運轉。紅區六棟樓,每棟樓配備一名醫生,一至二名護士,自早上8點開始至次日8點,每4小時輪一次班。
12月3日,護士長吳春芳帶著11位醫護,前往南區開辟了新的“病區”。南區原本是密接隔離點,但當時“社會面壓力太大了”,又變成方艙,接納了約800多名無癥狀和輕癥感染者,醫護也增加至30多名。
邢媛印象最深刻的,是白天值班時,“像下雨一樣”不停響起的電話鈴聲。方艙里每個人都有自己關心的事兒。除問診開藥外,醫護人員還要面對各種“家事” “急事”。
前來詢問的電話中,有妻子即將臨盆的丈夫,有剛懷孕40多天的孕婦,還有即將參加藝考的高中生。無論用多么婉轉抑或激烈的措辭,對于他們來說,最核心的問題就是:“什么時候能出艙?”
等待出艙
等待出艙是最漫長的事情,17歲的高中生余福霖最懂得它的滋味。11月26日凌晨,他核酸陽性,被轉運至朗悅花園方艙隔離。15天后,就是2023屆高考藝考的省考。
11月13日,他獨自一人從湖北襄陽來北京參加藝考培訓。這是他藝考前最后的沖刺。按照計劃,他將于11月24日結束培訓,25日返回襄陽,再去武漢省考。然而,計劃被新冠打破。11月23日,他開始頭疼、發燒,25日,社區通知他核酸陽性。
26日凌晨2點半,余福霖等來了轉運的工作人員。他給遠在襄陽的母親發去消息,自己要被隔離進方艙了。至于何時能夠返回武漢,成了未知數。
根據湖北省藝術類專業統考考生防疫安排,余福霖需要持有從12月5日開始連續6天的核酸陰性證明,并在12月8日之前抵達武漢參加省考。
來北京時余福霖只穿了件衛衣,一件加絨背心,一條夏褲。28日,寒潮抵京,最高溫度只有-3℃,但他每天要在室外排隊兩個小時做核酸。他住的是三人間,支著平板上網課時,時常會被旁邊大哥刷短視頻的響聲吵到。余福霖逐漸焦躁,即使得不到答案,他還是常問母親:“我為什么要天天在這里?”
等待也是張聰唯一能做的事情。最先,她在等自己的癥狀出現,之后,又等核酸結果出來。她以為過三四天自己就會發燒、咳嗽,可第五天、第六天,癥狀一直沒有出現。
11月27日,方艙安排了核酸檢測,按照規定,兩次核酸陰性、一次抗原陰性,就可以出艙。然而,這一次核酸結果,張聰等了5天。在方艙里,張聰的工作沒法展開。她是制片人,需要去各地出差看景、談合作。那幾天,她除了吃飯就是睡覺,“整個人變得焦慮。”
各種情緒開始在方艙內流動。對醫護人員來說,除了提供醫療服務外,“最主要的是要安撫那些情緒。”
辦理入住登記的醫護人員。受訪者供圖
一個懷孕40多天的孕婦,擔心孩子,想出艙做產檢。邢媛加了她微信,私底下以婦產科的專業身份安撫她。許多老人因為有基礎疾病,恐懼病毒。一個70多歲的老太太,因為心臟不好,也常常半夜給邢媛打電話。“有時候不是身體問題,就是心理上的緊張。”
盡管方艙接納的是無癥狀和輕癥感染者,但仍舊會出現因并發基礎疾病而亟需急救的情況。
朗悅花園門口常停著兩輛救護車,專為應對這種緊急情況。醫療組組長李慧是北京市第一中西結合醫院呼吸科的醫生,自11月18日來到方艙后,就開始制定一套應急方案。
這個想法源自一次驚險的搶救。那是李慧來方艙的第二天,或者第三天,在把一位60多歲患有高血壓的女性轉運至其他方艙時,值班的醫生發現出現了輕微的意識模糊,就留下了她。但隨后,她的情況急轉直下。
李慧趕到時,老太太在輪椅上直往下掉,李慧招呼其他醫生尋找行軍床,打算把她轉移到急救車上。正在此時,老太太眼睛緊閉,開始渾身抽搐,癲癇發作。這幾分鐘的搶救時間里,李慧能做的不多,只有在老太太咬舌之時,找個東西地抵住她的牙齒。所幸,同事在這棟樓的醫護室里發現了一支治療癲癇的藥物,最后穩定了老太太的病情。
當晚,李慧就向指揮部申請,建立一套應急方案。“一旦發生這種情況,我們的搶救流程必須是通暢的、藥品必須是通暢的、醫護人員必須是第一時間到場的。”
之后,李慧對每個值班的醫生護士、搶救點位、搶救車、搶救用品的種類、以及藥品數量都做了詳細的統計。但臨時改造的方艙醫院,只能滿足基礎的急救需求。面對兩千多名患者,醫護需要頂著巨大的風險與壓力。“我統計過,每天的急癥搶救至少有6例。”
有一次,一個60歲男性患者忽然心臟驟停,李慧和其他幾名醫生從趕到開始,到電梯間轉運、送上120跟車急救,直至送到醫院,交給急診科醫生,約2個半小時內,沒有停下搶救,但僅能維持患者的血壓正常,沒能讓患者恢復自主心跳。回到120急救車上,李慧和搶救的幾名醫生抱著哭了。
搶救患者之后,幾名醫生忍不住抱在一起流淚。受訪者供圖
“去方艙的醫生面對高壓的環境,有時候會有力不從心的感覺。”心理醫生肖雪負責朗悅花園方艙的心理熱線咨詢,她曾接到過許多醫護的電話。三年來,醫護總在一線面對這些壓力。有一些醫護已經養成習慣,在支援方艙前,會去她那里開一點安眠藥。
“方艙內的醫生不僅承擔醫療服務,還要面對患者的各種需求,包括患者的心理需求。”肖雪說,她感受到,患者更多面對的心理問題不是對病毒的恐懼,而是對陌生封閉環境的焦慮。
李慧曾接診過一個女孩,母親隱瞞了她的病情。來到方艙后,女孩出現了木僵狀態,不吃不喝不言不語不動,之后,又開始出現暴力行為。直到方艙請了精神科醫生會診,患者的表姐才打電話告訴李慧,患者在上一個隔離觀察點突發了精神疾病。“精神科醫生鑒定結果是,這個孩子在隔離點產生了心理創傷。”
因為這些特殊或者突發情況存在,方艙醫院在離艙制度上也留下了一些彈性空間。作為醫生,李慧一直在為一些患者申請特殊解離。
一位肺癌四期的病人,在12月6日提前出艙。他從內蒙古過來北京復查,結果還沒到門診,就核酸陽性,住進了方艙。“他的情況其實不適合在方艙長期觀察。”李慧回憶,患者存在胸悶憋氣、呼吸困難,咯血的癥狀,但由于當時定點醫院爆滿,他們沒有找到愿意接受轉診的醫院。為了他,李慧做了毒麻藥品的申請,用來做止疼的治療。
后來,她為這位病人申請了特殊解離。出艙后,病人自行找到了醫院接收治療。
轉折
12月2日,余福霖在11月29日檢測的核酸結果出來了,還是陽性。
“我要崩潰了。”他給母親發去信息。
擺在他面前的是一個關鍵的岔路口。他報考的是編導專業,根據教育部政策,2024屆起,編導專業將拆解進不同的考試類目當中。放棄這次省考,意味著余福霖將在下一年的復習中要重新搭建知識架構。
從小學四年級偶然接觸到數碼相機開始,余福霖就癡迷于自然攝影。上初中時,他會在天臺待到凌晨四五點,只為能拍攝到想要的星空。平時他的文化課成績在540分左右,但一心想學攝影。編導專業包含了攝影與制作課程,這是他八年來的夢想。
幸運的是,他12月3日做的抗原結果是陰性,4日的核酸結果也是陰性。再有一天的陰性結果,他就可以出艙了。但6日中午,核酸結果還沒出來,不能再拖下去了,余福霖的母親給值班醫護打了電話,“我說能不能請你幫我們家孩子查一查5號的核酸結果。”
不到20分鐘,指揮部就給余福霖發來短信:小余同學,你昨天做的核酸結果是陰性,今天你可以解除隔離了。
深夜,值班的醫護在消毒。受訪者供圖
12月6日下午,余福霖順利出艙。當時,外面的世界已經完全變了樣。持續一個星期,廣州、杭州等多地調整隔離措施,無癥狀、輕癥感染者以居家隔離取代集中隔離。12月7日,“新十條”公布,優化調整隔離方式。
對大部分人而言,等待了一周的政策終于塵埃落定。12月7日這一天,很多方艙的醫護人員因為太忙,直到晚上開會才知道“放開了”。這之后,就是解離條件的一系列轉變——最先,核酸陰性可以出艙;之后,社區愿意接收,也可以出艙;再之后,只要陽性患者家中具備隔離條件,就可以出艙。
醫護的工作重點也隨之傾斜,不再是接聽電話,安撫情緒,而是協助患者辦理解離手續。當時,南區一天里有100多人辦解離手續,“平時我們會派一組人去值班,特殊解離時期,會增派到三四組人。”吳春芳說。
太多人想回家了。吳春芳記得,南區的一位醫護人員,工作了20多天,快要熬到回家的時候發現自己陽了。新的醫護增援后,她回不了家,從醫護生活的黃區搬進了患者居住的紅區。得知政策開放后,她馬上申請了特殊解離。
也有人在猶豫。吳春芳聽說,還是有人想等核酸陰性再離艙,問其原因,是因為“害怕給鄰居添麻煩”。
這一天,不只方艙內的人對病毒、對防控“有了180度的轉變”。余福霖于12月7日下午乘火車返回武漢,按照以前的防控政策,北京屬于高風險地區,余福霖原本一下車就會被拉去隔離。他母親早早來到火車站,“就為了跟防控人員解釋孩子的特殊情況。”幸好,余福霖在火車時,武漢也調整了隔離政策,不用落地隔離了,他就這樣一路驚險而“幸運”地參加了2023屆省考。
張聰12月4日就出艙了。回到家后,除了給自己家的寵物狗打疫苗,她開始“非必要不出門”。“現在也不敢亂跑”,張聰說。防控政策開放后,越來越多的人正在經歷第一次感染。在家中,盡管過著跟方艙相差無幾的生活,但“畢竟是熟悉的環境,自在很多。”
最后進方艙的人
在成批離開方艙的潮流中,還有一部分人想要逆流進入方艙。
李文佳是12月7日當天進入的方艙。社區上門通知她核酸陽性時,讓她自行選擇:“有條件可以選擇居家隔離,沒有條件可以去方艙。”考慮到家中還有一個6歲的小孩,她選擇了去方艙隔離。離開時,她還囑咐丈夫把家中清理消毒。
進入方艙的第一天,她就發現自己是“另類”——她無法出門,但聽到樓道中滑輪的聲音從未停下,從窗戶中望下去,能看到人們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準備離艙。
在方艙里,她的癥狀開始發作。那是段難熬的日子,她連續高燒兩天,接著開始拼命咳嗽,之后,她的味覺莫名其妙地消失了。“吃土豆只有綿綿的感覺,沒有土豆的味道。”她形容。她是山西人,來方艙時特地帶了一瓶醋,但她打開醋,喝了一口,發現舌尖也只有刺刺的感覺,沒有醋味。
那段時間,有位護士每天一早給她打電話,詢問她的癥狀,高燒有沒有退,咳嗽有沒有好,比起在家,這里多了能接受專業醫療服務的安全感。聽說止咳藥沒有效,護士又給她送了另一款止咳藥。
在這期間,外面越來越多朋友被感染,她在朋友圈看到,有人高燒到39℃,也只能獨自挨過。自己表弟一歲多的孩子也感染了,買不到藥,半夜兩三點發消息求助。
朗悅花園小區。新京報記者王穎 攝
和“放開”前不同,現在更多人是主動選擇進方艙。吳春芳記得,周圍同事聊天時,說了一句“現在方艙很難進,都需要預約了”。
61歲的梅贛強也是自己想來方艙的。他是江西人,退休后就和老伴來北京幫女兒帶孩子,確診之后,他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,怕會傳染給孩子。家里人也覺得他最好找個地方隔離,聽說可以讓社區安排,他連忙來了方艙。他有高血壓,離開家時忘了帶藥,在方艙一樓登記后,醫護給他送了一模一樣的高血壓藥。
假如把方艙內外的醫療資源看作蹺蹺板兩端,“放開”前后,板子完成了一個你升我降的過程,現在一些醫護力量又從方艙回流到了醫院。原本,方艙的醫護流動以21天為期,但12月7日之后,醫院就分派不出人手支援方艙了。12月6日接替李慧的醫療組組長陳亮記得,12月9日,原本抽調過來支援方艙的3名醫生,一個感染了,一個來了方艙后就開始發燒,最后只剩下一名醫生能正常工作。
方艙內醫護也在減員,有些感染了,有些累倒了。吳春芳是方艙內堅持了最久的醫護,從11月18日進艙開始,到12月18日出艙,她工作了30天。許多醫護出艙休整之后,又站上發熱門診的崗位。這是新的戰場。
近三年來,方艙醫院扮演過很多角色,它曾是阻擊疫情的堅固堡壘,是開創性的公衛事件應對手段,也是眾多情緒的聚集地,但不管如何,它都將作為抗疫中的一個經典形象,被人們銘記。
12月9日,國家衛建委要求,要以地市為單位,按照城市的人口規模,把方艙醫院升級改造成亞定點醫院。12月17日,朗悅花園臨時方艙醫院宣布休艙,撤出最后一名工作人員后,小區恢復了往日的模樣,只剩下一些樓棟上還貼著“封控區” “隔離區”的字樣。